“多谢了。”时间飞逝,恍若隔世,如今他已经被别人称作“前辈”,方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宗门十年之久。他复而走回楚问的房间,并未点亮烛火,就那般沉默坐在床榻边,窗外月色映进来,在地面上洒下淡淡的银光。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,有些堵。楚问不辞而别,他若说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,可楚问不知他只剩两日时间,而出门数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他怕楚问赶不回来,又怕他赶回来,心里像是被两种声音撕扯成了两半,他便就那般坐着等天亮。不知过了多久,天色渐明,他起身走到屏风后,凭借记忆找到楚问房间暗室的机关,暗道缓缓展现在眼前。上次楚问带他下来,却未来得及细看,如今不知怎得,他忽然想再下来看看。暗室内有几分昏暗,他取了一旁的火烛拿在手中,仔细看去。暗室的外侧依旧是陈列的各种兵器库,相比之下内侧陈列则较为宽松,那透明的长盒中放着之前他送给楚问的短剑,角落中有一张不起眼的石塌,孤零零放在那,倒显得有几分乍然。心意微动,他向那石塌走去,侧坐在边上,刺骨的凉意自身下传来,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。他侧过头去,却发现塌边另有玄机。石塌旁放置着一个矮柜,上面放着一沓厚厚的纸页,以及一个黑色的小木匣。这矮柜正巧位于死角处,只有坐在榻上方能看见,这也是为何他之前一直忽视此处的原因。他拿过小木匣,却出乎意料地轻,并未落锁,开合处的镀金已然被磨尽,显然是时常被人打开过。匣子打开的瞬间,他却愣在原地。里面的东西很简单——不过是一块小石头,一根狗尾巴草,还有一片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黑褐色薄片,伸手摸过去,才发觉那应是一片花瓣。思绪猛然穿过周身,久远的记忆仿佛一根深埋地底的丝弦,经年后偶然翻出,却断成了数段。他终于想了起来。那片花瓣,是他之前给楚问尝试调制香料之时最为满意的一瓣,随手送给了楚问,问他香气如何。楚问的回答他早已不记得了。其他的东西大概也是如此……那块小石头是他与楚为洵偷跑去后山游玩的时候,在水里捞到最奇形怪状的石头,像天上的月亮;那棵草颜色奇异,黄绿间夹杂着青蓝。不过都是他年少之时,随手送给楚问的无心之物。他从没想到楚问会一直留着,放在这里。但如今想来,这也确实是他曾经能留给楚问为数不多的东西,但每一样普通至极的东西都被对方如珍宝一般保存起来,累积起来,倒也并不显得寒酸。他指尖触到床榻的边缘,凉意依旧鲜明,他无法想象楚问是以何种的心情坐在这里,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木匣,再放回原位,走上去时,依旧是那个沉默稳重的剑尊。那时楚问又会在想些什么呢,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,他已不得而知。他记得曾经问过楚问,是何时开始喜欢他,楚问说:在很久之前。远在你喜欢我之前。胸腔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塞满,传来丝丝缕缕的酸涩。他将木匣放在一旁,翻了翻叠在一旁的纸页。与之前在桌案边看到的纸页相似,都是少年练剑的图样,只是这些画上面孔并未留白。他看着那些画,就仿佛是在对镜自照。数不清有多少幅画,竟没有两张完全一致的动作,他一时间竟不知楚问究竟多少遍看过他练剑,才能将每招每式都画得如此传神。可如今看到这些东西,却只觉残忍,像是一种割在心脉上的凌迟。他什么也做不了,甚至没有勇气对楚问坦明他看过。他不知道两日之后自己会以何种方式离开,在今后漫长到近乎无尽的时间中,对方又是否会继续坐在冰凉阴暗的密室中,凭借回忆,用纸笔杜撰出他后一半的人生。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,用笔沾了些墨,悬于纸面上,却迟迟未能落笔。当你看到这封信之时,我或许已经不在你身边。我从未将此事与你提起,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的不辞而别。关于神丹一事,我从未和你说过真相,但想必此刻的你已经明白。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,这也是我之前刻意与你疏远的原因,如若有可能,我希望我可以无需隐藏心中所想,与你相处更久一些。但我很庆幸,曾经我们同炉锤炼之时,并不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。之前在桃源寺之时,我们一同烧了纸愿,你写了很长的一段话,恕我才疏学浅,毫无文采,只写了你的名字。我心悦于你,也从未后悔十年前的决定。你曾问过我倘若有一天你死了,我会如何做,当时我答说我会将你的魂魄捆在身边。你只当那是句戏言。我从未想将你拖进地狱,我想与你一起回人间,可这世间许多最简单不过的事情,也身不由己。我并不想说什么不要难过之类的话,但我们终将会分开,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,以不同的方式。你在成为掌门之后,或许会继续仗剑游历天下,或许会突破境界得道飞升,或许我们的名字会常常被一并提起……但如若可能,我希望你仅是偶尔想起我。宿回渊缓缓抬笔,将鬼王刀放在木匣中,写下最后两行——木匣太轻,我把佩刀放了进去,是我送你最后的手信。我永远在你身边。他回头:“你回来了。”楚问点头,轻声道:“有些急事,看你睡熟便没叫你,没想到去这么久。”宿回渊并未问所为何事,只是无声将桌面上的树枝整好,从角落中取出两个杯盏。但楚问却敏锐地注意到,那不是茶,而是酒。像是山下路边小摊上随意买的酒,酒性不算烈,宿回渊抬手喝了一盏。直到听见楚问对他问:“之后作何打算。”“没想过。”他坦然道。“你……还会回鬼界吗。”他摇头,笑道:“鬼主看起来威风,实则远没有在清衍宗痛快。我走后,他们自会用自己的手段选出新任鬼主,向来都是同一番道理,与我无关。”楚问似是舒了一口气,“好。”略微燥热的午后一时间变得有些静谧,两人就这样坐在一起,没什么事需要做,无需说话,也不觉无聊。他开始喜欢这样的时间,甚至开始觊觎以后。宿敌终除,陈年旧事水落石出,虽然结局依旧令人唏嘘,但也算是他来清衍宗后第一个安稳的日子。可却也是最后一个。周遭越是安静,越是容易想入非非。“有些无聊,不如来玩点什么。”宿回渊抬手,将一旁的树枝聚拢到中间,“在谁的手里塌了,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情,就像上次我们赌棋那样。”“好。”宿回渊自己百无聊赖搭了一上午,自然有几分经验,果不其然,在楚问搭上第四根木条之时,木架散了满桌。“想不到你也有先认栽的一天,快愿赌服输!”他笑道。他尽量想了一个不显沉重的问题,道:“你酒量如何?”楚问垂眸,淡色长眸中似是显过转瞬即逝的笑意,又轻又浅,令人几乎捕捉不住,轻声道:“还可以。”“还可以?那我来试试。”宿回渊满上自己的酒盏,推至桌案中间,楚问见状刚要伸手去拿,他却并未松手。两人指尖轻触,对方没有立刻收回,他便用手背轻蹭了一下那微凉的指节,随后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。但却并未咽下。他向前俯身,指尖轻抵起对方的下颌,挑开对方的唇,随后将那盏酒渡了过去。极近距离看过去,楚问眼中有些许生理性的红,直到呼吸变得促狭,他才缓缓坐回原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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