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玄静将李弥留在家中,自己一路送隐娘夫妇出村。
走在路上,聂隐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铜镜,交到裴玄静的手中,说:&ldo;静娘哪天想见我,就把这面镜子送去磨镜的铺子,不论长安还是洛阳,我们都能很快得到消息。&rdo;
在明丽的日光下,聂隐娘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一丝皱纹,也没有半点惆怅之色。不论杀戮还是离别,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迹。裴玄静着实佩服她,又隐隐地为她感到遗憾。
裴玄静道过谢,将铜镜收入怀中。
慢慢走出村子,一脉碧绿的昌涧水在田野的外侧静静流淌。聂隐娘让裴玄静留步,正要就此分手,突见一匹白马和一驾马车穿过原野,从河岸边疾奔而来。马上之人冲着裴玄静高叫:&ldo;静娘静娘!我们来啦!&rdo;
来人竟是韩湘。
韩湘一直奔到他们面前,方才滚鞍下马,气喘吁吁地和裴玄静打招呼:&ldo;总算找到你了!&rdo;
裴玄静未及开口,马车也紧跟而至。车帘早早掀起,车上的人露出脸来,正冲着她微笑。
&ldo;崔郎!&rdo;裴玄静惊喜地叫出来。她只觉得那张笑脸比骄阳还要明媚,照得自己都有些眼花缭乱了。
韩湘感叹:&ldo;谢天谢地,好歹把人平安送到了,我这也是能办成事的呀。唉!&rdo;
聂隐娘在旁边说:&ldo;这敢情好,既然崔郎来了,我更可以放心地走了。&rdo;
&ldo;怎么?我一来隐娘就要走吗?&rdo;崔淼立即接了口,&ldo;别急着走嘛。好不容易再见面,我还有许多话要对隐娘说,人家都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了,隐娘就不能多待一刻嘛……&rdo;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对聂隐娘说话就用这种撒娇卖乖的口气。她还挺吃这一套,半嗔半喜道:&ldo;也罢,就听听你有什么可说的。&rdo;
裴玄静却好奇地问:&ldo;咦,你们俩怎么跑到一块儿去了?&rdo;她指的是韩湘和崔淼,这两人从长乐驿开始,一路明争暗斗到灞桥驿,韩湘又被崔淼设计甩下,怎么现在居然凑在一起了?
韩湘说:&ldo;静娘,我正要向你解释……&rdo;突然他住了口,瞪着裴玄静身上的丧服。
裴玄静会意,遂淡淡地说:&ldo;我晚到了一步,长吉已经去了。&rdo;
&ldo;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?&rdo;
裴玄静摇了摇头。
&ldo;咳!&rdo;韩湘顿足道,&ldo;都是我的罪过啊!&rdo;他问裴玄静,&ldo;灵堂设在家中吗,我可以去拜一拜吗?&rdo;
崔淼建议说:&ldo;韩郎先随静娘去祭拜吧。我这边有些话要和隐娘说,随后再去。&rdo;
于是裴玄静领着韩湘回家。一路上韩湘欲言又止,相当不自在。直到院外,望见白幡招展,裴玄静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灵柩移走后,院中只设了一个香案,背对青山,以天地为灵位。
裴玄静燃起一炷香。韩湘接过去,认认真真地默祷上香。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,低沉地念起来:&ldo;云烟绵联,不足为其态也;水之迢迢,不足为其情也;春之盎盎,不足为其和也;秋之明洁,不足为其格也;风樯阵马,不足为其勇也;瓦棺篆鼎,不足为其古也;时花美女,不足为其色也;荒国垑殿,梗莽丘垅,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;鲸呿鳌掷,牛鬼蛇神,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……&rdo;
这一段诵罢,裴玄静早已泪流满面,颤抖着声音问:&ldo;是谁写得这么好?&rdo;
韩湘双手将信递给裴玄静,&ldo;静娘请看,这是叔父命我送亲时写的信。&rdo;
韩愈在给韩湘的信中不仅盛赞了李贺的才华,又痛心地指出,长吉病苛,恐不久于人世。他特意嘱咐韩湘,务必尽快把裴玄静送到昌谷。以李贺的病势,只怕一两天都耽搁不起了。
&ldo;可是在下却自作聪明,反其道而行之,以至于……&rdo;韩湘冲着裴玄静一躬到地,&ldo;真是太对不住静娘了。&rdo;
原来,韩湘在长乐驿接到裴玄静后,就把韩愈的书信给玄静的堂兄裴识看了。不想裴识看后,为裴玄静鸣起不平来。他认为,既然李贺肯定活不了几天,韩愈和裴度明摆着是在把裴玄静往火坑里推。裴识认为堂妹才貌双全,实在不应该一出嫁就成为寡妇。
韩湘对裴识的话也表示赞同。于是他便掐指一算,算出李长吉活不过三日。
&ldo;掐指一算?&rdo;裴玄静再沉稳,说出这四个字时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齿。
韩湘满面羞愧地承认,当时他便与裴识商议,既然如此,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几天,等裴玄静到昌谷时,李贺已故,裴玄静自然不能和死人成亲,这桩婚事也就告吹了。
时至今日,韩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,甚至包括裴识提出要将自己送回裴府,裴玄静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。
裴玄静凛然道:&ldo;你们的目的达到了。&rdo;纵然她明知韩湘并无恶意,堂兄更是一片好心,但她就是无法克制心中的怨恨‐‐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,他们根本不懂这决定意味着什么。
韩湘束手无措地说:&ldo;静娘,真、真的……很过意不去。&rdo;
&ldo;现在说什么都晚了!&rdo;裴玄静别转头,&ldo;长吉也不能死而复生。&rdo;
韩湘低头不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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