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,轻声说:&ldo;请进吧。&rdo;
8
崔淼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,裴玄静见他痛得脸色发白,忙上前搀扶。崔淼先在灵前拜祭过,才慢慢挪进茅屋,反正总共就那么一张矮榻,没别的地方可坐。正待搀他上榻,崔淼拦道:&ldo;你松手,我自己来吧。&rdo;
裴玄静连忙后退半步,看着他蹙眉忍痛,好不容易才半躺下来。长吁了口气,崔淼对裴玄静苦笑道:&ldo;本来已好了不少。从河阴过来赶得急,把刚结的疤挣破了。&rdo;
裴玄静也发现了,斑斑血迹正从白色的长裤里渗出来,心中一痛,便脱口而出:&ldo;那可如何是好?&rdo;
她忘记了自己平日是个极有主意的人,似乎只要有崔淼在跟前,她就习惯性地开始依赖他了。
崔淼说:&ldo;不妨事。我的包袱里有调好的药膏,上了药就成。&rdo;
裴玄静果然从包袱里找出药膏,拿到榻前刚想动手,突然愣住了。崔淼也在愣愣地朝她看,裴玄静的脸骤然温度疾升,差点儿把药膏扔下转身就跑。
这下麻烦大了。
两人尴尬地同时别转头去。裴玄静的心突突乱跳,一转眼瞥见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李弥,顿时找到了救星。
&ldo;自虚,你快过来。&rdo;她向李弥连连招手,&ldo;来帮他……&rdo;想了想又道,&ldo;来帮这个哥哥上药。&rdo;
李弥满脸不情愿地接过药膏,嘴里还在嘟囔:&ldo;他又不是我哥,为什么要我帮他,他自己不行么……&rdo;
崔淼说:&ldo;还是我自己来吧。&rdo;
&ldo;你自己不行的。&rdo;裴玄静断然拒绝崔淼,又哄孩子似的对李弥说,&ldo;是他太笨了,你就看他可怜帮帮他,咱们自虚的心肠最好了。&rdo;说着赶紧逃出了屋。
她掩上房门,站在院中耐心等候着。
朦胧的暮色中,远山如同画卷上勾勒的线条,还没来得及填充色彩。不知不觉中,夜风中已经有了些萧瑟秋意。日升月落,春荣秋谢,人生多么像这片风景,远看大局已定宿业同归。真的走进去,移步换景之间,又总能遇上叫人眼前一亮的风光。所谓不枉此生,大约如是吧。
却听&ldo;咣当&rdo;一声响,李弥夺门而出。
裴玄静吓了一大跳,&ldo;怎么啦?&rdo;
&ldo;他的屁股都是红的。&rdo;李弥嫌弃地撇着嘴。
&ldo;那是涂了药膏的缘故。&rdo;裴玄静哭笑不得地问,&ldo;你都替他弄好了吗?&rdo;
李弥把药盒往裴玄静怀里一甩,&ldo;你自己去看嘛。&rdo;
裴玄静尚在犹豫,就听崔淼在屋里大叫:&ldo;别进来!&rdo;她只好又留在门边,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说:&ldo;好了。&rdo;
裴玄静来到榻边,但见崔淼好整以暇地侧卧着,并无任何不妥之处,只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悲情,裴玄静突然憋不住地笑出来。
紧接着崔淼自己也笑了,再是李弥,三个人围在一起捧腹大笑。裴玄静笑得直不起腰,眼角迸出泪花。她已经记不得,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。
最后还是崔淼哀怨地说:&ldo;行啦,给我留点面子吧,有那么好笑么。&rdo;
裴玄静将将止住笑,说他:&ldo;还不是你自作自受,干吗非招惹得吐突承璀打你那顿板子?&rdo;
&ldo;我不挨那顿打,权德舆是不会来找我的。&rdo;崔淼说,&ldo;虽说他和吐突承璀斗得不可开交,也绝对不敢轻易相信人。我挨这顿打,一则说明我确实不是吐突的人;二则暗示权德舆,我手上有他所需要的东西。&rdo;
裴玄静点头道:&ldo;这我明白,可你怎么料到隐娘会来救我?&rdo;
&ldo;我并没有料到啊。&rdo;崔淼笑答,&ldo;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难过,就叫权留守把你从牢房里移出去。这个要求不过分,他一定会答应的。至于隐娘嘛,我知道他们一路上都在尾随,可又不清楚意图,所以只能赌一把。我盘算着,隐娘向来不齿朝廷,或许会出手相助也未可知。但我确实没有十分的把握。&rdo;
&ldo;就是苦了你。&rdo;
崔淼看着裴玄静说:&ldo;你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……&rdo;他吞下后面的话,少顷又道:&ldo;静娘,你为什么不问我,怎么会对藩镇的行动计划了如指掌?&rdo;
裴玄静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,说:&ldo;饿了吧?我去做饭。&rdo;
一瓮黄粱米饭很快焖熟了,香气飘散在整个小院中。
裴玄静把饭菜都端到榻边,三人一起围坐在榻前吃饭。饭菜的热气袅袅,打散了油灯的光,在每个人的面庞上晃动,有种难以形容的温馨与安逸。其实从贩夫走卒到帝王将相,家的感觉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的。
李弥现在倒和崔淼亲热起来,主动把盛好的饭端给他,又夹菜又舀汤,伺候得有板有眼,根本不需要裴玄静吩咐。她反而只有看的份了。可是看着看着,裴玄静的心又揪起来。李弥做得那么熟练,当然是照料病中哥哥得来的经验。而眼前的一切,恰似她一遍又一遍梦想过的场景,如今却只能用&ldo;物是人非&rdo;这四个字来形容了。
裴玄静把碗筷放下。她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,有一种心痛将会永远跟随着自己,虽然不如最初时那么凌厉,却会恒久地积累下去,与自己同生共死。这便是她甘愿领受一辈子的刑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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