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成式何其会看眼色,明白裴玄静不想让自己进道观,便爽快地一拍肚子:&ldo;哎呀,我真的好饿!炼师姐姐,你能带我去吃羊肉羹吗?&rdo;
&ldo;行。&rdo;裴玄静招呼李弥一起走,平常在道观里吃得清苦,干脆今天也带他去大快朵颐。
三人肩并肩走过马车,那个老家人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们。裴玄静轻声问段成式:&ldo;这位苍头是你家的吧,要紧吗?&rdo;
&ldo;没事。赖苍头是原先外公府里的,只听阿母的话。我的事儿就算阿母知道了也没关系,她最疼我,什么都依着我,只要瞒着我爹就行。&rdo;顿了顿,段成式又道,&ldo;赖伯才不会去跟我爹说呢。&rdo;
他的语气里既包含着天真,又透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隐痛。
对这种官宦人家复杂难解的家庭关系,裴玄静不用问也能猜出几分来。她有些心疼这个格外早慧的少年,便岔开话题道:&ldo;我们到了。这家铺子看起来有点脏,不过羊肉羹是长安一绝。段小郎君,你怕不怕吃完拉肚子?&rdo;
正好一锅肉羹起锅,混杂着羊肉、葱白和羊油的香气扑面而来。段成式拼命吸着鼻子道:&ldo;不怕!&rdo;
李弥和段成式各捧着一碗羊肉羹,稀里哗啦地吃开了。裴玄静不碰荤腥,只在旁看他们吃。段成式吃得满头大汗,还忙里偷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,朝裴玄静一笑,塞进她的手中。
正是武元衡书阁的平面图。
可是乍一看,裴玄静还以为段成式偷懒了。图上才画着寥寥几件家什,宰相的书阁竟会如此简朴吗?细细再看,又发现段成式在每样东西旁都做了标注,从用料到尺寸,包括雕刻的花纹和配饰都详细记录下来。裴玄静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少年,又一想,武元衡的气质恬淡而性格刚强,确实不会喜欢奢侈繁琐,他的书阁正是如此才对味。
书阁面南开敞,北墙前置长榻,榻后竖立着四扇连屏,段成式注:饰以金碧山水之《江帆楼阁图》。长榻上的书几,陈列笔墨纸砚。段成式也没忘记下每样东西的品名,并标明仍按武元衡生前的样子布置。东墙前是一整面书柜,段成式注曰:以檀木制。纵十列,竖十二排。每格均盛书卷若干。西墙下则是一条架几案,案上放博山炉。段成式又注:案后悬一幅仿东晋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》。
裴玄静注视着图纸,默默思索起来。
&ldo;炼师姐姐,有什么特别吗?&rdo;段成式已经吃完了,正在盯着她的脸看呢。
裴玄静反问:&ldo;你呢,你发现什么了吗?&rdo;
段成式摇了摇头。&ldo;这三天来,我把书阁里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,并没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。连书柜上的书卷我也几乎个个都看过了,可是……&rdo;他显得有些懊丧。
裴玄静沉吟片刻,又道:&ldo;你外公的藏书比我想象的少。&rdo;
&ldo;那倒不是。外公还有一座两层的藏书楼,也在后花园中。不过他最爱和最常翻阅的书卷都放在书阁里面。我和府里的仆人打听过,外公过世之前,由于政务繁忙,已经很久没去过藏书楼了。&rdo;
裴玄静点了点头:&ldo;那么从这个书柜里,你能看出哪些书是他最近翻阅过的吗?&rdo;
段成式噘嘴道:&ldo;我本来还指望通过书卷的新旧、折印和蒙灰程度来判断,哪几部书是外公最常看的。可是……外公对书爱护有加,从表面上基本看不出区别。至于灰尘嘛,从他过世到现在,仆人们每天都去书阁打扫,搞得窗明几净的,哪里都找不到一粒灰。&rdo;他苦着脸的样子,倒好像干净是个天大的罪过。
&ldo;府上的家仆很尽职。&rdo;裴玄静微笑着说,心中却在想,这样就算武元衡留有什么线索,只怕已被人无意间清理掉了。
可是,假如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线索,武元衡会让它轻易消失吗?
&ldo;段小郎君,你的外公很喜欢曹子建?&rdo;裴玄静看着《洛神赋图》那个标注问。
&ldo;喜欢。我七岁时,外公就教我曹子建的诗。我的第一本《曹子建集》也是外公送给我的。不过……&rdo;段成式皱起眉头,&ldo;说到曹子建,倒真有一件怪事。&rdo;
&ldo;哦?&rdo;
段成式面露迷惘:&ldo;我在外公的书阁里找了个遍,并未发现《曹子建集》。&rdo;
确实可疑。墙上挂了《洛神赋图》,书阁里却无一本《曹子建集》,偏偏又钟爱曹植的诗文?
裴玄静凝神思考。
段成式知道不该打搅,索性和李弥聊开了。他个性开朗,头脑又灵光,天生一个自来熟,哪怕和李弥这样略微迟钝的人打起交道,也不在话下。
李弥的心地又特别单纯,一来二去的,就把自己和裴玄静的底统统透给段成式了。
聊了一通,段成式总结道:&ldo;自虚哥哥,我真喜欢你。我觉得你和十三郎挺像的,下回我介绍你们俩认识。&rdo;
&ldo;十三郎是谁?&rdo;这下裴玄静要干预了。
&ldo;嗯,就是皇帝的第十三子,和我们一块儿在崇文馆上学。&rdo;说着,段成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&ldo;十三郎大名叫李忱,也是个可怜的孩子。&rdo;
裴玄静明白他的意思,断然道:&ldo;多谢小郎君好意,但我们不想与皇家多有牵连。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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