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中,西撒问我:&ldo;荷西的鬼来不来看你?&rdo;我说来的,偶尔来。我问西撒:&ldo;妈妈怎么了?&rdo;西撒说:&ldo;我们快要没饭吃了,爸爸有一天说银行还有六万多块(台币两万块左右)。巴洛玛马上出去找事,去推销花被单,去了一天回来,没有卖掉一块。后来,她慢慢病了,瞎了,也不会走路,我们就搬回来这里了。&rdo;
夜,阿斯都里亚的夏夜,有若深秋似的凉。我起床给孩子掖好毯子,叫他们睡了。阁楼上的斜窗看出去,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线,在深蓝色的穹苍下,也悄然睡去。
苹果树下的小桌子边坐着南和西撒,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:&ldo;那么,安达露西亚行政区又包括哪几省呢?&rdo;西撒乱七八糟的给答,连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去了。
我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,淡淡阳光透过树梢,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两兄弟的脸上。西撒已经留级过一年,跟南同班了,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。山区的小学不在附近,要走一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,眼看九月下旬要开学了,西撒的补考还不知过不过。
洗好了碗,我跟巴洛玛说,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,夏依米马上过来抱她,我向他轻轻一摇头,两人蹲下去架巴洛玛,不用抱的。巴洛玛的脚没有力,可是拖着也拖了几步。
&ldo;啊!巴洛玛走路了。&rdo;西撒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口。
&ldo;我累。&rdo;巴洛玛讲完就躺下了,躺在一张长椅上。
家在村落的最高处,邻居用斜斜的屋顶层层节节的迤逦到小坡下。天那么高,远山的松林里冒着一串黑烟也没将天染灰。院子里烂果子掉了一地,花是野的,自己会开,老狼狗懒懒的躺着,也不理人。是老了,沙漠里抱来喂的,许多年来巴洛玛不肯弃它,带来带去的。
&ldo;有没有看见光?&rdo;我将巴洛玛的脸轻转一下,叫她对着太阳。&ldo;有,感觉亮。&rdo;我跪下去,拿一枝树枝看准巴洛玛脚底中枢神经反射的位置,用力给她刺下去。她没有叫痛。&ldo;南,去拣石头,比你拳头小的,要上面鼓,下面平的那种。&rdo;小孩立即跑开了,一会儿抱了一小堆回来。&ldo;你把我做什么?!&rdo;巴洛玛问。&ldo;撑你站起来。&rdo;我把石头放在地上,弯身抱她,小孩也来帮忙,撑住巴洛玛叫她站在石头上。才一上去,她就喊起痛来。&ldo;我看不见的!echo,为什么弄痛我?放我去躺呀!我看不见‐‐&rdo;&ldo;西撒,去压巴洛玛的肩。&rdo;这一下,她狂叫起来,两手向空中抓。就在那个时候,年轻的神父推开院子进来了。
&ldo;贝尼!来帮忙!&rdo;我向他喊过去,也没介绍自己。我们当然知道谁是谁了。巴洛玛痛出了冷汗,我不忍心,扶她躺下,叫神父用树枝压她中枢神经反射的地方。那时夏依米从坡下上来了,抱着一手臂的硬长面包。&ldo;好,你做。&rdo;贝尼就让给夏依米了。我们都已经知道在做什么了,台东吴若石神父的治疗法其实去年就彼此讲过了。巴洛玛在寂静的院子里哀叫。
我和贝尼对看了一眼,笑笑,我向屋后的大树林偏一下头,说:&ldo;我们去散步?有话问你。&rdo;我们走了,听见巴洛玛在跟南说:&ldo;你跟在他们后面远一点,一有村子里的人走进树林,就吹口哨,叫神父跟echo分开走,去‐‐&rdo;贝尼气狠狠的说:&ldo;这些死保守党的活寡妇,连巴洛玛跟我多讲话,村里人都会乱猜‐‐&rdo;我笑了,踩着叶子往森林里去。
&ldo;他们怎么生活?&rdo;我问贝尼,开门见山的。
&ldo;房子不要钱,你也知道。牛奶嘛,我父亲每天会留一桶给孩子,蔬菜有人拿去的。他们买面包,还有鸡蛋,不吃肉,孩子念书不用钱‐‐水电要付,两个月收一次,唉‐‐。&rdo;贝尼叹了口气,掏出一支烟来。&ldo;你知道,我要回台湾了,巴洛玛只有请你多照顾了,很对不起‐‐&rdo;我很挂心,放不下这家人。
走出了林子,另一个山谷出现了,那一幅一幅田野,如同各色的棋盘,梦一样在眼前展开。贝尼跳起来,往栗子树上拉,我们剥掉青栗子的芒刺,就生吃起来。第一次才见面的,却十分自然而友爱。
&ldo;村里一共几个人?&rdo;我说。&ldo;三十几家,五十多个吧!年轻人都走了,田产不值钱,活不下去。&rdo;&ldo;望弥撒的多不多?&rdo;&ldo;星期天早晨全会来。你知道巴洛玛和夏依米最恨教堂,说是虚伪。她不来的,小孩也不来,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。&rdo;&ldo;虚伪吗?&rdo;我反问。&ldo;村里人的确虚伪,上教堂来坐着打瞌睡,讲邻居坏话,这是一种习惯,不是信仰。&rdo;&ldo;你到底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村里做什么?&rdo;贝尼笑了笑,说:&ldo;做神父啊!&rdo;那副神情,十分淡漠。他是因为家贫,自小送去小修院的,是母亲硬送进去的,就成了这一生。&ldo;可以再多做一点事?&rdo;我说。他笑笑,说:&ldo;人们不大需要我,临死的时候,才想起来要一个神父,平日要的是面包。这东西,我自己也要,一份薪水养爸爸、妈妈还有三个弟妹,你说我们在吃什么?&rdo;我不说话。贝尼又说:&ldo;有几个月,我去城里做兼差,主教知道了,说要对教区专心些,后来只有不去上工,才不讲了。&rdo;我知道,贝尼一个月所得的神父薪水不多,巴洛玛告诉我的。他也养家。村里没有人给教堂奉献的。
附近有牛铃的声音,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里吹的那种,尖锐而急切的传过来。贝尼一低头,匆匆走了。中午吃过马铃薯饼,我说要进城去买东西。巴洛玛要跟,夏依米脸上很快乐,傻子似的。巴洛玛被我们架上车,她自己走的,很吃力的走,神经质的笑个不停。
那天进城有如提早过圣诞节。火腿、香肠、腊肉、辱酪、蛋、冰淇淋,还有糖、油、酱、醋、咖啡、茶、面粉、毛衣一大车装回来……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。晚上开了一桶酒,强尼喝醉了,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风笛叭叭叭的吹个不停。&ldo;我们去教堂玩,我们去坟场看鬼火,走嘛走嘛‐‐&rdo;巴洛玛叫起来,我们拿毯子把她包扎好,抱着,开车往坡下冲,一路叫下去,村里早睡的寡妇一定吓死了。
&ldo;小时候,我们四个姐妹就坐在这一条条板凳上打瞌睡,有一回板凳突然垮了,我跌得四脚朝天,妈妈立即上来打,口里念着圣母马利亚、耶稣基督、天啊!巴洛玛,你的内裤给人看见了啦呀‐‐&rdo;巴洛玛在教堂里大笑个不停。幽暗的教堂只有一盏油灯点在圣母面前。我跪下去,急急的祷告,很急,因为白痴在拉人的辫子,不给安静。一直向圣母喊‐‐继续叫巴洛玛看得见,她又看见了,天呀!不要叫她再关闭自己了。行行好,给夏依米一个事情做吧。
贝尼看见我们吵闹,也没说圣母马利亚会生气,一直要锁门赶我们出去,说吵醒了村里的母亲,会责骂他的。于是我们抱起巴洛玛去了墓地。
墓地是全暗的,那些大树给风刮着,叶子乱响。巴洛玛就说:&ldo;你看,墙上有一片磷火,是坟场里的泥巴砌的墙,我的祖宗统统躺在里面,有没有蓝火?有没有?&rdo;我专心去看,什么也没有,可是那风的声音太怕人了。就在这时候,白痴手上拿的风笛叭一下又响了,我们哇的叫起来往车里跑,丢下了巴洛玛。她抱住教堂走廊上的柱子,喊救命。
家里的必须用品又去城里买了一满车,都是可以储存的食物。那几日,大家的心情好似都放松了。巴洛玛也不要人抱,每天撑扶在火炉边压她的中枢神经。孩子们睡下时,我们在深夜里起火,围着壁炉说话,神父和白痴还有老狗,照例是在的。问巴洛玛眼睛怎么了,她说看得见人影和光。那一阵,她有时很疯狂的笑闹,有时闷闷的坐在门槛上用手剥豆子。
&ldo;这么破费,总是叫我于心不安的。&rdo;她说。
&ldo;万一老了,还不是来跟你住,别讲啦!&rdo;我给骂一句过去。
说到这里巴洛玛突然喊了一声:&ldo;这种无望的日子,要到哪一天?冬天大雪封路,孩子不能上学几天,他们的教育‐‐。&rdo;说着说着,扑到膝盖上去,豆子撒了满地。而天气的确已经凉透了,暑假也快过去。
只要那天巴洛玛哭过,她就什么都看不见,也不能站起来,只是不响。上厕所也不叫人,用爬的去浴室。
黄昏时我出去散步,村人怀怀疑疑的看我,一些恶狗跳出来作势要咬。村人看上去很闷,都是些老人。我走过,一位包着黑头巾的老妇人从家里出来,说是巴洛玛的姨婆,硬拉我进去吃自己做的香肠,又问巴洛玛的病,然后叫我告诉巴洛玛,明天姨婆要去看她。
&ldo;她来做什么?把门锁上,不给她进来。&rdo;巴洛玛发怒的叫:&ldo;这种样子,谁也不给看,没有看过瞎子和失业的,是不是?是不是?&rdo;我答应她,姨婆来只我出去应付,这才不闹了。巴洛玛不肯见人,除非是她信任的。
我们散步,总是往村落相反的方向走。巴洛玛一手挂住我,一手撑一根拐杖,走几步就休息,一直可以走到树林后面的山冈上去看谷里的平原。她看不清,可是能看。那时候,我已在小村住了七天。
姨婆叫我拿几颗大青椒给巴洛玛,我收下了,又拿了另外一个老婆婆的包心菜。老婆婆怎么也弄不清我的名字,姨婆告诉她:&ldo;就是跟电视广告上冲牛奶的那种巧克力粉一个发音,叫eko,懂了吧!eko、eko!&rdo;
等我喝完了咖啡提着菜往家里去时,那个老婆婆追出来,狂喊:&ldo;喂!你,那个叫什么来的,对‐‐啦‐‐雀巢咖啡‐‐再来玩呀!&rdo;
那个晚上,讲起这个故事,大家笑得呛出了泪,只有白痴强尼不懂,可是他看见巴洛玛笑得叫肚子痛,就欢喜得一上一下的跳。
许多年了,没有那么狂笑过,笑着笑着夏依米、巴洛玛和神父的表情,都很伤感,才知这三个人,在乡居生活上实在是寂寞的。村里人,不是坏人,根本不是,他们懂的东西,不在村落之外的世界。我讲美国人上了月亮,他们也是拚命笑,哪肯相信。
夏日已经快过去了。火烧山是第一天到村里就看见的,烧了十天,大家就看看,也不急的。
白天的阳光下,都穿了毛衣了,站在院子里看那股越烧越近的大火,浓烟升得很高,蔓延成十几道火了。&ldo;还不救!&rdo;我说。夏依米望着望着,说:&ldo;等一下去敲钟吧!要烧过来了。&rdo;巴洛玛一直十分泰然,她说她家没有森林了,烧也不是她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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