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画有何不妥么。”我问。
水蓝色坠珠帐帘后徐徐站起一个女子的身影。“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。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手。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。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。”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。正是荣嫔赤芍。她安慰似的拍一拍姜氏的手。打量我几眼。“小媛失子之痛。娘娘还盛装前來。不怕人见了刺心么。”
我淡淡一笑。“原來穿衣打扮。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來。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。本宫盛装前來。正是不想姜小媛见了刺心。难道荣嫔觉得本宫素服前來才算是安慰小媛了么。倒不怕小媛更触景伤情。”
荣嫔一时语塞。只好道:“淑妃机变过人。心思深沉。嫔妾如何能比呢。”
“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。赤芍。当年你在本宫身边时本宫是如何教导你的。”烛影摇红。贞妃坐在窗前横榻上。罗扇轻摇。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。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贞妃意态娴静。“与尊上应对。不可挑衅。不可轻浮。不可出言无状。尤忌口出轻狂言语。你可还记得吗。”
赤芍本是贞妃的侍女。如今旧主问话。她一时不敢抗辩。只气鼓鼓站着不说话。然而贞妃素來文静少宠。赤芍又是心高之人。更兼在得宠的风头上。到底按捺不住说了一句。“嫔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栉者。不必再按贞妃娘娘教训说话做事了。”
贞妃轻轻摇头。并蒂海棠花步摇步摇上垂下的银子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。“如今你已不是侍奉洒扫的宫人。得宠而成上位。这是你的福分。然而无论如何身居高位。礼数教养都不可或缺。否则你位份再高。别人都不会心悦诚服。”
荣嫔平生最恨被人指点是贞妃身边伺候的旧人。如今被贞妃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。她一时发作不得。不由气得满面通红。狠狠绞着手中的卷子。
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。阁子太小。人又多。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。有小宫女上來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屑。香料才燃起來。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赶上來。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。“不要命了么。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。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。”她犹不解恨。虽不敢朝着我。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:“狠心短命的东西。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。”
我不说话。只瞟了李长一眼。李长会意。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。口中呵斥道:“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。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。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。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。成什么样子。嘴里还不干不净的。”他推了荷香出去。吩咐小厦子。“掌嘴三十。好好叫她记着教训。”
姜小媛一直未曾出声。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。才要开口求情。见玄凌只是毫不动容。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。
荣嫔冷哼一声。指着画卷道:“这画是淑妃娘娘所送无疑吧。”
我瞥了一眼。从容道:“是。”
“那么。娘娘好机巧的心思。好狠毒的心思。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。“小媛缘何会小产。正是麝香熏然之故。而太医已经查过。小媛所用香料。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。而小媛失子。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娘娘所送的这幅画。”
姜氏掩面。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。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。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。“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。送來这副观音送子图。臣妾又求子心切。想早日为皇上诞下一子半女。便日日在画像前诚心祈福。谁知……”她指尖发颤。抖索着用力扯开画卷两端的紫檀木画轴。“谁知这里头竟塞满了麝香。”
她手指一松。空心的紫檀木卷轴内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。那样浓郁的气味。我嫌恶地屏住呼吸。别过头去。
“这画是淑妃遣人送來的。送來之后便悬在那里沒人动过。除了淑妃还会有谁能动手脚。”姜氏恨得死死咬了唇。目光几欲噬人。她痛哭失声。“皇上。皇上。臣妾好害怕。与臣妾一同入宫的琼贵人不明不白死了。臣妾一直怕的做恶梦。臣妾已经很尊敬淑妃了。从不敢得罪她。凡事小心翼翼。为什么她还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。”她猛地抬起头來。眼睛迸得血红。几乎要纵身扑到我的身上。“淑妃。你若不喜欢嫔妾。嫔妾大可退居冷宫。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。你不能。”
我后退一步。欲避开她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绪。然而玄凌上前一步。紧紧捉住了我的手腕。他的手心有粘腻的冷汗。那种湿冷的触感有发滑的虚弱。他逼视着我。吐出喉底的暗哑。“淑妃。你有沒有。”
“不会。淑妃断断不会。”贞妃上前两步。婉声劝道:“皇上忘记了。臣妾当年有孕被禁足。是淑妃想尽办法照拂臣妾。她既然肯与臣妾为善。又怎会去害死姜小媛的孩子。淑妃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“娘娘。时移世易。您和小媛是不一样的。”荣嫔笑吟吟吐出冰冷的话语。像小蛇的信子“咝咝”地钻向贞妃。“您是无宠而有孕。对盛宠回宫的淑妃能有什么威胁。而小媛是盛宠而有孕。万一将來生下位皇子。可是前途无量。对失宠而有子的淑妃而言。能不防范于未然么。”
所谓情势。荣嫔已经一针见血。宫中诸人。大约也都是这样想的吧。
贞妃一时无言。只是反复道:“淑妃不会这样做。”
玄凌看她一眼。“燕宜。或许是赤芍想得太多。但的确。有时你看人看事未免太简单了。”
贞妃闻言讷讷。复又低下了头。“皇上这样看臣妾么。”她苦笑。终于沉默。“但臣妾始终相信。淑妃不会这样做。”
玄凌不再理会她。只看着我道:“朕只要你回答。做过或者沒做过。”
宫内静极了。遥遥却只听见远处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。声声知了知了。风动竹影移。月光渐照东天。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。化下的滴滴红蜡。当真似红泪一般。静静滴垂落无声。
“臣妾回答了皇上就会相信么。还是皇上心中其实早已认定是臣妾所为。那么臣妾回答与否其实真的无关紧要。”
玄凌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。目光直欲探到我眼眸深处。他的手指薄而修长。触在我下颌的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。“淑妃。朕只要你一句话。”
如此冷然相对被他逼问。是我与他都想不到的。眼角的余光望见依墙而立的贞妃。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。神色悲悯。是怜我。也是怜她自己。
“臣妾以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。皇上是绝不会來问臣妾这句话的。终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过乐观。” 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。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。
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。枝叶纵横交错。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。他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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